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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文学美食系列酸菜鱼的地理密码程华专

大山大水,两江环抱。对于重庆人来说,淡水鱼,实在是寻常物。

与求甘鲜求本味的广东人截然不同的是,在重庆人的江湖菜谱中,烹制淡水鱼多不存在清蒸一说。一尾鲜鱼,在性情浓烈的重庆人眼里,若不与辣椒、花椒、姜块、蒜瓣、大葱、料酒联姻,那简直无异于“虚度鱼生”。街头巷尾酒肆饭庄市井人家,凡以淡水鱼为食材的菜式,最常见最受欢迎也最经久不衰的烹饪方式,多为水煮、麻辣、香辣、泡椒、干烧、红烧之类,一句话,无辣不欢,不辣不成席。

位于重庆西南部的滨江小城江津,自然是一脉相承。江津南靠贵州,北接华蓥山主脉,滚滚长江横贯东西绕城而过,呈一个大大的“几”字。这地处长江要津的鱼米之乡,境内河流纵横交错,长江、临江河、璧南河等大小河流20余条,龙潭湖、洪海湖、林都湖等众多湖泊如明珠般散缀在多平方公里的沃土上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江津人饮食自然也离不开鲜鱼,尤其离不开辛辣的鲜鱼。用他们的话来说:不辣不压腥。还有一句没说出来:不辣不压邪。

碧波万顷间,一道江湖名菜呼之欲出。此菜自上世纪九十年代起即流行于大江南北,至今仍是重庆人的心头好。听到这里,许多重庆人,包括久居重庆的外地人大抵都会振臂欢呼:晓得了哇,酸菜鱼!

在川菜家族中,以江津为界分“上河帮”、“小河帮”、“下河帮”。“上河帮”菜主要集中于成都、乐山一带,多以豆瓣和糖类调味,口味相对温和,即便加泡菜也仅画龙点睛。“小河帮”菜主要集中于泸州、宜宾以及自贡等地,以盐帮会馆菜为主,喜麻辣酸甜,泡菜使用率也不高。重庆属于“下河帮”,山多谷深,气候湿热,火辣辣的人们追求火辣辣的味觉刺激,泡菜、泡椒成开胃利器,菜式用料大胆,将泡椒和酸菜的调味功能发挥到极致。

以微酸微辣、鲜香嫩滑为特色的酸菜鱼,当属重庆菜的优秀代表之一。酸菜鱼上书的历史不过数十年,关于其起源也有多种说法,广受认可的一种是出自江津双福镇人邹开喜之手。双福位处江津北端,地势平坦交通发达,早前被称为“津马要塞”。民国时期,邹开喜之父乃一乡厨,尤擅烹制农村“坝坝宴”。辛苦打拼手里攒了些银钱后,他盘下一家店开了家路边家常小炒馆,好吃不贵,深得南来北往的客商们青睐。改革开放后,邹开喜回到家乡继承了邹家这份基业。某年夏天,炎热难当,过路司机食欲不振,嚷着想吃点开胃的。邹开喜灵机一动,抓出泡菜坛里的陈年老萝卜,切丝,与鲫鱼同烹,竟意想不到的鲜美酸爽,司机们大呼过瘾,“酸菜鱼”点卯声此起彼伏。

其实,重庆人的泡菜坛子由来已久,几乎家家户户都趴着几只。也是邹开喜有心,他拿嫩脆少纤维的泡青菜替代了久泡易酸软的老萝卜,用刺少肉滑的草鱼替代了多细刺的鲫鱼,改良后的酸菜鱼彻底征服了人们挑剔的味蕾,成了店里的爆款招牌菜。如今,邹开喜酸菜鱼已成名菜,无论酒楼饭庄,还是鸡毛小店都能觅见踪迹。村人见酸菜鱼一路飘红做大成势,遂纷纷拜师跟进效仿,一时间带动一方致富。

其实,用酸菜调味做菜,在整个大西南地区十分常见。说邹开喜发明了酸菜鱼并不确切,但说他嗅觉灵敏善抓机遇,把草根食材做出了名堂,把产业做大做出重庆走向了全国,想必是能够服众的。

做酸菜鱼有讲究。第一步去鱼头鱼尾,将鱼肉逆组织切成透光的薄片,加白酒和醋揉出血水,洗净后加蛋清豆粉挂上薄糊,用香油锁鲜保湿。处理过的鱼片雪白柔滑,晶莹剔透,腥气全无,竟有种玉的柔润质感。

接着熬汤。将酸菜和少许泡椒切段炒香祛除水分,加清水煮沸,再入鱼头鱼骨炖至汤色奶白,直到泡菜的酸香融入汤里。煮熟后将酸菜和鱼头捞出,再下鱼片入汤煮至变色起锅。

江津酸菜鱼与别处最大不同在于对泡椒的处理。常见做法是将泡椒与酸菜同煮,而江津人不。鱼片出锅后,他们把切碎的泡椒炒焦浇在鱼汤上。盛鱼容器也是一绝:不用碗不用钵,用盆,大得可洗脸的不锈钢盆。

躺在“洗脸盆”中的鱼片嫩如羊脂,白如云絮,简直仪态万方。轻夹一块入口,酸辣鲜麻中略带泡椒的焦香,令人舌尖爆花,欲罢不能,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大快人心。最后拿勺子啜几口酸汤,再舀几勺酸汤泡饭,恶狠狠填满胃里仅剩的一点空隙,方才依依停箸。

做酸菜鱼,说来简单,做来不易,做好更难。原料须讲究,刀法须精细,火候须拿准,环环相扣缺一不可。先说原材料,鱼以双眼明亮活蹦乱跳为上,且出鱼的水质一定要好,活鱼剖开,肚里白生生无一丝黑膜的方为上品,烂泥塘死水凼里的鱼断不能用。还有酸菜。酸菜之重要几乎与鱼齐平,直接决定菜品成败。做酸菜鱼的老坛泡菜须是叶大柄厚的宽帮青菜,腌制不得有半点马虎:拿青菜整棵对半切开,洗净晾晒脱去多余水分,一层层码进土陶坛里,倒入盐水淹没青菜,加适量白酒促进发酵。盐的分量把握也暗藏玄机,盐少菜会坏掉,盐多则鲜味全无。经数月秘制而成的酸菜口感醇香清脆,方有资格成为鲜鱼的最佳伴侣,酸菜鱼的终极灵魂。

还得提到一味重要配料:花椒。没了花椒这“绿叶”,酸菜鱼的惊艳程度会大打折扣。重庆地处盆地常年阴湿,花椒对驱寒除湿功不可没,故重庆人嗜辣嗜麻,即便以微酸微辣主打的酸菜鱼也少不了丢入一大把花椒。注意,不是几颗,是一把,一大把。

这也好办,仍就地取材:江津本就盛产麻味纯正的“九叶青”,“中国花椒之乡”之美誉绝非浪得虚名。“九叶青”出身本地名门,血统纯正。好了,有活蹦乱跳的上好鲜鱼,有祖传秘制的泡青菜,有青绿清香的“九叶青”,有擅长庖厨不怕吃苦的邹开喜们,全本土打造的酸菜鱼,最终晋级成为闻名遐迩的草根明星。

我对酸菜鱼的热爱与生俱来。来自安徽的父亲赐我一半淮北血统,我虽生于重庆长于重庆几十年,口味始终固执地未能完全本土化,饮食取向总在辣与不辣之间上下浮动:不辣不开胃,太辣受不了,从一堆红彤彤的干辣椒里翻找鸡丁肉块,是我想干不敢干也干不了的事,于是酸辣适宜营养丰富的酸菜鱼成为不二选择。每每大快朵颐之际,我这“半拉子”重庆人总对酸菜鱼心存感激,对融合川菜三大菜系之长的邹氏妙厨心存感激,对有滋有味的人间烟火心存感激。

一尾小小鱼,一路逆水溯流成为活蹦乱跳的味觉名片,其蕴含的地理密码可谓深邃繁复。哎呀呀,写这劳什子无异于纸上谈鱼,不如扔笔径自奔去黄旗飘扬的小馆,一屁股落定宽板凳,冲老板大咧咧甩出一嗓子:“老板称鱼!酸菜鱼!多酸菜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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